2014年12月3日，河南某醫院生殖醫學科，工作人員查看冷凍胚胎。大多數人做完試管嬰兒后，會將剩余的胚胎放在醫院保管，但1年到期后，不少人會“失聯”，或遲遲不續費。由于胚胎過多，已經裝滿多個氮氣瓶。工作人員每天都要抽時間專門給逾期未繳費的夫妻打電話。資料圖片/視覺中國
不續費，醫院銷毀胚胎；法院認定侵害女方身體權、健康權和生育知情權；國內首例冷凍胚胎廢棄糾紛案
一起離婚訴訟，引出冷凍胚胎廢棄爭議案件。
南京夫婦張林與王瑤（均為化名），2014年底在美國實施人工輔助生殖手術。術后，5枚胚胎被冷凍在醫院內。此后，雙方感情破裂。2017年7月，在張林提起離婚訴訟后，王瑤才得知，早在2016年3月，張林即停止對冷凍胚胎續費，院方在6個月后進行銷毀處理。
王瑤據此對張林提出精神損失索賠。南京玄武法院一審認定，張林在未經商量的情況下，擅自作出停止續費的決定，構成了對王瑤身體權、健康權和生育知情權的侵害。一審判決張林賠償3萬元。昨日新京報記者從法院獲悉，這是國內首例冷凍胚胎廢棄糾紛案件。
冷凍胚胎被廢棄女方索賠
2010年，張林與王瑤兩人登記結婚，隨后張林赴美留學，王瑤則以陪讀身份前往。由于兩人一直沒有生育，2014年底，雙方商量后，在美國一家州立醫院施行輔助生殖手術。術中，醫院從王瑤的體內，提取13個卵子，經人工授精后，產生6個存活的胚胎。
此后，王瑤移植其中一枚胚胎至體內，但隨后因體質等方面的原因流產。剩余的5個胚胎，雙方委托施行手術的醫院儲存保管。按照醫院的規定，保管冷凍胚胎，每半年需要續費，如果所有者停止續費，則院方將銷毀處理。
2015年2月，王瑤因工作原因回國后，雙方感情出現裂痕。2016年7月，張林向法院起訴要求離婚，未獲得準許。
2017年6月，張林再次提起離婚訴訟。在案件審理中，王瑤意外得知，早在2016年3月，張林在未經其同意的情況下，即停止對冷凍胚胎續費，醫院半年后對胚胎進行銷毀。
保存的冷凍胚胎被銷毀，王瑤因情感上難以接受，向張林提出5萬元的精神損失費索賠。南京市玄武區法院近日對這一案件開庭審理。
法院認定男方構成侵權賠償3萬元
庭審中，男方廢棄胚胎，女方能否主張損害賠償成為爭議焦點。
按照張林的說法，停止續費是因為雙方感情已經破裂，不希望在此后再有交集，因此作出這一選擇。張林當庭表示，自己有權決定是否對冷凍胚胎進行續費。王瑤則提出，自己已經36歲，尚未生育，冷凍胚胎意義重大。此外，張林在未經商量的情況下，擅自作出停止續費的決定，對王瑤構成侵權。
玄武法院審理認定，考慮到生理上的特殊性，在胚胎手術中，王瑤為付出方，其對于胚胎保持活力的期待，應該受到法律保護。相較于取精，取卵過程伴有風險和痛苦，對身體有負面影響。女方出于對生育的渴望，自愿忍受身體的傷害做輔助生殖手術。在王瑤付出巨大的代價后，張林擅自廢棄胚胎，使王瑤的目的落空。此外，在張林廢棄胚胎的過程中，并沒有與王瑤商量，侵犯了王瑤的生育知情權。
法院認定，生育行為需要具備一定的生理、健康條件，并存在生育風險。此外，生育任務主要由婦女承擔。所以當夫妻生育權發生沖突時，應側重于婦女權益的特殊保護，“符合立法本意，也是司法公正的要求”。
南京市玄武區法院據此判決，張林單方廢棄胚胎，構成了對王瑤身體權、健康權和生育知情權的侵害。法院一審認定，胚胎是“帶有情感因素特殊的物”，廢棄胚胎，對王瑤的精神造成損害，因此，依法酌定張林賠償王瑤撫慰金3萬元。
■ 對話
案件主審法官陳文軍：
同等對待輔助生殖、自然生殖胚胎
昨日，案件主審法官陳文軍告訴新京報記者，夫妻雙方互為生育關系伙伴，有相互扶助義務?？紤]到女方在施行人工輔助生育手術時受到的傷害，法院據此作出賠償3萬元的判決。
法律無明確規定依法理邏輯解決
新京報：認定男方廢棄胚胎構成侵權，是基于什么考慮？
陳文軍：生育權所針對的生育利益，體現的是人的行為自由，即人可以自由決定生育這一與自己的生活方式、未來發展等密切相關的重大事項。生活中，較多出現的是女方單方終止妊娠，男方廢棄胚胎的情況較為少見，法律對此未作明確規定。
依據法理和生活的邏輯，仍然可以找到相對公平的解決方案。考慮到女方在提取胚胎時，有一定的付出。實際上，女方在服藥促排卵時，傷害已經產生。因此，男方不當處置胚胎，應該認為構成侵權。
新京報：法律無明確規定，如何確定女方的損失，以及男方的侵權責任？
陳文軍：舉一個例子。在日常經濟活動中，甲乙兩人協議共同投資項目，甲以無形資產入股，乙以資金入股。乙向項目投入資金后，甲半途退出，此時，甲應向乙承擔違約責任，賠償乙的損失。因此，在合同法領域，一般不存在侵權問題。
但在婚姻案件中，雙方存在身份關系，不能簡單用合同法的原理來理解。但合同法的理論，可以為本案的處理提供一些指引，理解女方可能會有的損失。
新京報：人工輔助生殖產生的胚胎，在法律上與自然生殖產生的胚胎地位等同嗎？
陳文軍：按照婚姻家庭相關法律的規定，妊娠的概念包括多種情況，包含人類輔助生殖和自然生殖，適用相同的法律。胚胎移植所生子女，在法律上視為夫妻雙方的婚生子女，出生之后取得相同的法律地位。因此，在出生之前，也應該得到同等對待。
廢棄胚胎對人身損害從服藥促排卵開始
新京報：為何認定女方的身體權和健康權被侵犯？
陳文軍：按照婚姻法的規定，妻子懷孕后，丈夫無權強迫妻子墮胎，否則，構成對妻子人身權的侵害。依照這一立法精神，男方應當知道輔助生殖手術，會對女方身體造成一定傷害。
對女方來說，與被強迫墮胎相比，施行人工輔助生殖手術，只是人身損害產生的時間點不一樣。墮胎的損害產生于墮胎時，廢棄胚胎的損害始于服藥促排卵時。男方單方廢棄胚胎，使女方在服藥促排卵，以及取卵過程中的損害不能得到回報，因此也構成對于女方身體權和健康權的侵犯。
新京報：如何理解案件中涉及的生育知情權？
陳文軍：生育知情權是指，生育主體對與自身生育相關的信息所具有的了解權利。夫妻互為生育關系伙伴，互為權利義務主體，有相互扶助義務。
在這一案件中，女方回國后，旅居國外的男方有便利的條件照管胚胎，加之此前的續費是男方負責，女方有理由相信，男方會妥善處理胚胎儲存問題。男方在未通知女方的情況下，終止交費，等同于單方廢棄胚胎，損害了女方的生育知情權。
新京報：賠償金額定為3萬元的依據是什么？
陳文軍：因為有生理上的傷害，在胚胎被廢棄后，會導致女方精神上產生痛苦。法律上認為，胚胎是“帶有情感因素特殊的物”，男方在婚姻存續期間廢棄，違背了輔助生育的義務。因此，廢棄胚胎的行為，對女方精神上的損害，應該得到賠償。
在人身賠償里，精神撫慰金最高5萬元，適用于一級傷殘。綜合這一情況，考慮到女方受到的生理傷害，最終的賠償金額酌定為3萬元。
新京報記者王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