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老趙的「生死簿」:以另一種方式留在世界
「趙永華,男,59 歲,遺,角。」現已 72 歲的老趙從抽屜里拿出一個 16 開的小本子,戴上花鏡,在臺燈下瞇著眼翻看。遺,代表遺體捐獻;角,代表角膜捐獻。后面打一個紅色小對勾,意思是「夫妻同捐」。
從排 2 號的妻子開始,依次往后編到了 122 號。封皮上用透明膠貼著一張橫格紙條,上面一筆一劃地寫著——《遺體角膜捐獻志愿者公證名單冊》。
via 新京報陶若谷
這是他 2004 年開始登記的信息,這樣的本子越來越多,登記的人年齡從 10 歲到 90 歲都有,「故去原因」的信息里,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字是「癌」。
老趙住在天津市紅橋區的一幢老式居民樓里。140 公里外的薊縣元寶山莊陵園,最南邊的山腳下,立著一塊近 600 平米的黑色大理石墻。「生死簿」里志愿捐獻遺體的那些人,大部分是老人、殘疾人和掙扎在生死邊緣的重癥病人。一旦離世,他們的名字就會出現在這面墻上。
這是天津市所有遺體捐獻志愿者的紀念碑。
1055 個描金的名字一個挨著一個,沒有生卒日期,沒有照片,沒有骨灰。他們離開的時候,身體或身體的一部分還留在這個世界。
不聽他們的!
老趙是一名遺體捐獻宣傳服務志愿者,不屬于任何組織。十幾年來,他不僅宣傳遺體捐獻,還會在捐獻者過世時幫忙料理后事。至今為止,他和妻子送走了 300 多位捐獻者,在千余個描金名字中占了約 1/3。
2012 年,他把家里的電話變成了服務熱線,只要夜里 12 點以后鈴聲嘟嘟一響,妻子就叫他:「老趙,起吧。又走一個。」
via 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他接起電話先問,人在家還是醫院?然后翻開「生死簿」 ,找到這個人的信息核對,再打電話給紅十字會、醫學院和眼科醫院的眼庫,通知他們趕緊派車去「請」。
與普通人至少三天的遺體告別時間相比,捐獻遺體者從宣告死亡到遺體送走,快的五六個小時,慢的也就一天。「尤其夏天,遺體防腐處理必須得快。」
遺體捐獻不同于心臟、腎臟、肺臟等器官捐獻。遺體捐獻后的去向是醫學院校,教學時供學生研究操作。眼角膜的去向是眼科醫院的眼庫,給有需要的患者換上。
其實不通過他,捐獻者的子女等執行人可以直接聯系紅會、醫學院或眼庫,但很多人還是習慣找他。
老趙知道,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和他同樣想法的人很少。有人說他「有病」「腦子進水了」,他兩手捂住耳朵,「說這個那個的太多太多了,不能聽他們的。」
每個人都有了不起的一生
捐獻者生前,從冒出這個想法到最終實現會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先要自己下決心并說服全部子女同意;之后,本人和家屬要在捐獻申請表上簽字;然后,還要到公證處公證。
每個人都可以自愿申請無償捐獻遺體、角膜,申請人過世后,由生前指定的執行人操辦捐獻后事。這一系列流程不變,但人心在不停地變化。
對于老年人,最難的是過兒女關。有的老人想深入了解遺體捐獻,便把報紙上的相關新聞剪成豆腐塊,掖在一個角落里,「又怕兒女看見了,又怕兒女不同意,又怕弄丟了,再換個地放塞。」
捐獻者過世后,家屬反悔的也不在少數。有的家屬會把表藏起來,當沒簽過。
有時會還會冒出來大舅哥、大伯、三叔這樣「攪和」的親戚,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簽署了捐獻申請,去世的時候跑來罵子女「不孝子」,「怎么把你爸媽給捐了」?也有脾氣撒到老趙身上的。
對此,老趙想了個辦法:如果夫妻都想捐,一般不至于巧到同一時間離去。先走的那個有老伴的支持,兒女不敢反對。這時,另一個就可以放下話說,「你們可別把爸爸(媽媽)和我分開啊。」
經過這十幾年,老趙已經十分理解逝者親屬「解疼」「緩沖」的心理訴求,因為在老趙眼里,每個人都有了不起的一生。
姥姥的一對角膜
464 醫院家屬樓門前,一個大眼睛的女孩朝老趙揮手喊著「趙伯伯」,聲音清脆甜美,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會笑。她扶著老公的胳膊快走了兩步,纖細的雙腿拐了個彎才邁出去,終于搶在老趙前面打開單元樓門請他進屋。
十多年了,找老趙辦捐獻手續的年輕人很少。29 歲的劉淼就是其中一個。
由于出生時小腦缺氧,她無法像其他人一樣正常走路。她問過姥姥:「他們為什么盯著我看哪?」姥姥說:「因為你長得好看呀。」
父母離婚后,劉淼和姥姥住在一起。十幾歲時,劉淼參加過老趙志愿小組的活動,當時就想捐角膜,后來又想捐遺體。老趙一直反對,他總覺得年輕人腦袋一熱就嚷嚷著要捐,等到老了,給子女留下一個「扎手」活兒。
但他并不知道,劉淼做出捐獻決定源于姥姥的突然離世。
via 受訪者
老人過世前不久那時,劉淼剛懷了女兒。她頭天和姥姥說完,第二天姥姥又問,「你為什么老吐呀?」姥姥的腦子一天不如一天清楚,可一直記得外孫女愛吃魚,愛喝雞肉煲的湯,每次吃飯都夾到她碗里。
女兒出生后,劉淼更感覺到帶孩子的不易。特別累時她會偷偷哭,「每次心里不舒服的時候,就特別想姥姥,特別想。」
后來,劉淼打聽到姥姥捐獻的一對角膜幫了四個人,她決定,在捐角膜的基礎上還要捐遺體。
「人家要嘛,咱就給嘛」
「黑瞳仁外面那層亮晶晶的,綠豆皮兒四分之一大小的,就是眼角膜。」老趙掰開自己的左眼皮,一邊比劃一邊講摘除眼角膜的場景。每次眼科大夫來到捐獻者面前,小包往邊上一擱,白大褂穿上,小刀小剪子拿出來,十幾分鐘就做好了。
老尚決定捐獻遺體也和別人有關。那是他的異卵雙胞胎弟弟,兩人出生只相差 10 分鐘。
十幾年前,弟弟得了尿毒癥,渾身插著管子一遍又一遍地透析。本來他想給弟弟捐獻腎臟,但兩人血型不同,沒法移植。
弟弟幸運地等到了腎源,來自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名捐獻者的一個腎裝在弟弟身上,另一個腎和肝也分別救活了同一家醫院同一時間病危的兩個患者。
弟弟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后來,老尚也申請了遺體捐獻。「人家要嘛(天津話,類似于「啥」),咱就給嘛。」至于遺體會到哪里去,器官捐獻和遺體捐獻是不是一回事,老尚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的靈魂在親人的心里
對于遺體捐獻者來說,眼角膜的去向是眼科醫院的眼庫,遺體的去向是醫學院校——做教學標本。
劉慧(化名)上大二局部解剖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遺體。她在天津一家醫學院讀基礎醫學,今年大四。
「大體老師看上去是發黃褐色的。應該是用福爾馬林和一些技術處理后,又在冰柜里存放了很多年,才給我們用的。」大體老師是所有醫學院學生對解剖課人體教學標本的尊稱。
每次解剖課時,學生進入教室前,大體老師已經平躺在臺子上,雙手放兩側,手心向上。「他靜靜地躺在那兒,不可能再說一句話,但他讓你覺得自己正在接近和探索科學,那時候不會再想此前擔心尸體多么可怕,只覺得神圣。」
劉慧說,大體老師也因此又被稱為「無言良師」。掀開白布前,這些未來的醫生們,會深鞠一躬,以示感謝和尊重。
在北京大學醫學部,最小的「老師」暖暖(化名)只有 30 天的生命。她的相片嵌在一座精巧的玻璃紀念碑里,和所有「老師」一起,擺在解剖樓一層東側的紀念廳里,外面拉上防塵簾。
她的樣子永遠定格在兩年前的那個冬天。和所有新生兒出生證明上的照片一樣,胖嘟嘟的臉蛋上頂著稀疏的頭發。
谷老師來北大醫學部工作已近十年。為方便有意向的志愿者聯系,他的手機號碼和老趙一樣是公開的,貼在解剖樓三層辦公室的門上。和劉慧一樣,谷老師也有捐獻遺體的打算。
2009 年以前,捐獻者較少。隨著人們觀念的進步,現在醫學院每年接收的遺體約有六十多位。其中不少生前就是醫護工作者。
解剖學是醫學中的基礎,谷老師打了個比方,就像蓋一座大樓,沒有窗戶沒有門能蓋起來,但不能沒有地基。「大體老師」是地基中珍貴稀缺的資源。
「沒接觸過這個的醫生,哪個敢上手術臺?又有哪個病人敢讓他治?」他覺得醫學是對抗死亡的,正是因為這些捐獻者有對生的渴望,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沒有,死了生命就已經結束,何必捐獻遺體呢?他是想讓后人通過醫學的學習,救更多的人。」
在谷老師的眼里,當一個「人」變成了解剖臺上的「教學標本」,他還是他,也不是他。是他,是因為他的身體經過專業處理保存得非常好,除了褪去了血色,其他幾乎和生前一樣。不是他,因為他的靈魂、他的思想已經不在本人身上,而在親人的心里。
2018 年的第一天,天津薊縣的捐獻者紀念碑上,兩三只鴿子迎著干冷的風,飛過連排的松樹。三天假期里,陵園門口登記的訪客只有 11 個。
周春(化名)父親的名字刻在左邊第二排第六列的那塊石頭上。父親去世的第四年,母親的名字也刻了上去,和父親間隔不到兩米。
via 新京報記者陶若谷
老兩口的晚年,用周春的話說,就是把 0 歲到 5 歲的人生像放電影一樣,倒著放了一遍。先是腿不能動下不來床,然后吞咽功能越來越弱,大小便失禁,翻身也翻不了,最后難受得只能嘴唇動一動,講不出任何話。
周春送走父母后也簽了捐獻申請表,想著有一天到這里和他們相聚。
「構成人體的物質本來就是原子、分子。組成我的那一部分,將來就變成空氣,變成風。」在周春看來,他和父母會以這種形式回歸自然,有的在空氣里,有的在風中。(編輯:滑璇 責任編輯:任悠悠 校對: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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