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人類進入新冠疫情暴發(fā)后的第三年。
這一年的開端并不輕松。目前，全球有約150個國家和地區(qū)發(fā)現(xiàn)奧密克戎變異株。過去一個月，全球有一半新冠患者感染的是奧密克戎。這種毒株正在取代德爾塔成為新一個攻破全球各地防線的“魔王”。
許多人心中埋藏著一個疑問：新冠全球大流行會在今年終結嗎？
香港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副教授朱華晨、香港大學生物醫(yī)學學院教授金冬雁、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醫(yī)學院副教授張洪濤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談了各自對新冠疫情趨勢的判斷。其中，有爭議，也有共識；有對理論的探討，也有對日常生活的關切；有樂觀地預測新冠大流行肯定在今年結束，也不乏擔憂大流行可能持續(xù)多年。
三位科學家作出一致的判斷是人類目前有足夠的武器來應對新冠病毒。但是人們可能很難回到疫情暴發(fā)前的“正常生活”，或許不得不接受一種“New Normal”(新常態(tài))。
會終結or不會終結？
新京報：你認為新冠全球大流行會在2022年終結嗎？
朱華晨：我不這么認為。從技術上來說，在2022年要控制疫情是有可能的，中國已經(jīng)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但是綜合來看，控制疫情的手段受到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很多方面的制約。人類沒有齊心協(xié)力地去控制疫情，而是相互攻訐、缺乏合作。一些不發(fā)達國家缺乏醫(yī)療資源和相應的援助。今年，個別國家可能出現(xiàn)疫情的緩解，甚至一定時間內(nèi)病例清零，但在世界范圍內(nèi)，新冠大流行還不會終結。
金冬雁：我認為新冠大流行會在今年結束。歷史上所有大流行病，都不可能一直流行下去。隨著疫苗接種率、自然感染率的提高，很多人會獲得免疫力。在形成較強的免疫屏障后，新冠的危害可能比季節(jié)性流感更低。我認為新冠大流行會以這種方式終結，而不是把這種病毒消滅。
張洪濤：我認為在2022年，新冠會從全球大流行病(Pandemic)變成地方性流行病(Endemic)。這意味著各國將不會有這么多隔離和限制措施。但是新冠病毒肯定會繼續(xù)存在，這一點不用懷疑。
新京報：每個人對新冠大流行結束可能有著不同的理解，有些人認為只要不對生活產(chǎn)生嚴重影響就是疫情結束。比如，網(wǎng)絡上有一個對大流行結束的定義是——“當你決定是否去辦公室工作，是否讓你的孩子去觀看足球比賽、電影時，疫情將不再是首要的考慮因素。”你認為新冠大流行怎樣才算結束？
朱華晨：對于新冠大流行的終結，存在兩種定義。一種是最理想的情況，就是新冠病毒徹底清零，就像之前的H7N9禽流感和2003年的非典一樣，基本上可以說不會再回來了。
另一種是從流行病學的角度來說，只要新冠對我們的生活不造成非常嚴重的影響，哪怕時不時會有小規(guī)模的暴發(fā)，我們也會認為全球大流行結束了。那么到這時候，世衛(wèi)組織就會站出來，宣布全球大流行結束。
金冬雁：目前看來完全消滅新冠病毒是很難的，能否消滅病毒取決于我們有沒有非常好的疫苗，以及人類有沒有這種共同的意愿。如果新冠變得和流感一樣，那人類就沒有必要付出很大代價去徹底消滅這種病毒。
張洪濤：新冠大流行最有可能的終結方式就是它變?yōu)榈胤叫粤餍胁 Ｎ覀兛梢园鸭竟?jié)性流感作為參考。當季節(jié)性流感出現(xiàn)的時候，會有相應的應對措施，但不會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封控、斷航、隔離等。
樂觀VS悲觀
新京報：有一種論調(diào)認為，目前，新冠大流行已經(jīng)進入結束期。美國密歇根大學納米醫(yī)學與生物學主任詹姆斯·R·貝克研究了1918年大流感和2011年甲型流感等大流行病的死亡數(shù)據(jù)，指出這些大流行均出現(xiàn)了3波死亡的高峰，之后人類建立起了免疫屏障，大流行逐漸走向結束。貝克認為，新冠和之前的大流行病存在相似的模式。你如何看待這種論調(diào)？
朱華晨：這種看法過于樂觀了，我還沒有真正地看到新冠大流行結束的曙光到來。
在我看來，有四個標志性事件的出現(xiàn)，才能預示新冠大流行即將結束：
一是出現(xiàn)廣譜有效的疫苗，可以阻止病毒傳播。目前的疫苗在預防重癥方面效果較好，但在阻止病毒傳播方面效果不足。
二是出現(xiàn)安全、方便、效果好、價格合理的特效藥。目前在藥物方面可以說看到一絲曙光，比如抗新冠口服藥、我國的單克隆抗體藥物等，但不足以終結新冠大流行。
三是人類非常齊心協(xié)力地消滅新冠病毒，這在目前不可能實現(xiàn)。
四是寄希望于新冠病毒自身突變成一種弱化、穩(wěn)定的病毒，這有很強的不確定性。
金冬雁：1918年大流感和新冠疫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人類的科學技術已經(jīng)進步了非常多。當時連抗生素都沒有，很多病人并非死于病毒，而是死于繼發(fā)性的細菌感染。1918年大流感病毒的毒力非常強，人類依然挺過來了。
還有1968年的香港流感，在幾周內(nèi)就傳遍亞洲，一段時間后也終結了。很少有一種全球大流行病可以持續(xù)超過3年。再加上現(xiàn)在可以用疫苗人為地加強免疫屏障，相比過去的條件，情況肯定是更加有利了。
張洪濤：重癥率和死亡率這兩個指標可以用來反映我們處于疫情的哪個階段。目前，這兩項指標都在下降。目前因為奧密克戎的傳播，感染人數(shù)上升，但我預計奧密克戎這波疫情不會持續(xù)很長時間，可能一兩個月左右。等這波疫情過去了，人類的免疫屏障會進一步增強，重癥率和死亡率會繼續(xù)下降。
新京報：雖然有不少專家對新冠大流行終結作出了樂觀的預測，但同時也有專家提出相反的意見。例如，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教授雷娜·麥金太爾認為，新冠大流行不會終結，如果缺乏相應的防控措施，新冠會導致持續(xù)性的大規(guī)模重癥的和死亡。目前科學界對新冠大流行何時結束有共識嗎？還是說仍然有很多爭議？
朱華晨：科學界對于新冠大流行何時終結很有爭議，會有一些過于樂觀的聲音。但是現(xiàn)在新冠病毒分布那么廣，連一些野生動物也感染了新冠。病毒的突變是隨機的，我們不知道未來會面對什么。寄希望于病毒變?nèi)跏羌兛窟\氣，科學的態(tài)度應該是積極地投入，找到方法控制住疫情。
金冬雁：整個科學界很難有共識，很多學者有不同看法。不過連譚德塞也表示新冠大流行會在今年終結，說明還是有很多科學家是達成了一定共識的。
張洪濤：新冠大流行的形勢不斷演變，難以做出預測，因此也難以達成共識。而且不同學者之間對大流行終結的判斷標準不同，如果以感染人數(shù)為依據(jù)，新冠大流行可能在十年八年內(nèi)都不會終結。如果以重癥率和死亡率為依據(jù)，可能又會得出不同結論。
不利因素和新的武器
新京報：此前，WHO總干事譚德塞表示，他認為新冠大流行會在2022年結束，但是有個前提條件，需要解決包括疫苗在內(nèi)的全球醫(yī)療資源不平等問題，否則新冠病毒可能“以我們無法阻止或預測的方式進化”。你認為有哪些因素可能對新冠大流行的終結產(chǎn)生不利影響？
朱華晨：新冠大流行的終結不是一個純技術、純醫(yī)學的事情，需要考慮到社會、經(jīng)濟等很多方面的因素。比方說，經(jīng)濟的承受能力、民眾生活方面的承受能力以及社會心理方面的因素，綜合起來都會影響抗擊疫情。
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野生動物感染新冠后，會不會成為一顆隱藏的定時炸彈。美國的白尾鹿、歐洲的水貂都大規(guī)模感染了新冠。新冠病毒在動物中進化后，有可能再回傳給人類。
金冬雁：新冠病毒對于沒有接種疫苗的人群依然是很大的威脅。在西方國家，有相當一部分極端反疫苗群體。在德爾塔變種的那波疫情中，美國就出現(xiàn)接種疫苗和沒接種疫苗的人處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醫(yī)院里90%的重癥患者是沒有接種疫苗的人。相比之下，在接種疫苗的人中，新冠死亡率比流感還要低。
另外還有醫(yī)療資源擠兌的問題，一旦民眾出現(xiàn)恐慌，蜂擁進醫(yī)院，就容易導致醫(yī)療系統(tǒng)承受過重的壓力。對此需要做好準備，有一定應對方法。
張洪濤：一些非洲國家或其他不發(fā)達國家缺乏疫苗，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差，易于滋生傳染病，是一個很大問題。西方的反疫苗群體是另一個大問題，美國有充足的疫苗，但全程接種率只有約60%。對于流行病來說，如果一個社區(qū)內(nèi)只有一半人接種疫苗，那是沒辦法阻止疫情的。
新京報：在疫苗、藥物和防控措施等方面，新的一年，人類會有哪些對付新冠病毒的新武器？
朱華晨：在治療新冠的藥物方面可以看到一絲曙光。目前，已經(jīng)有口服藥上市，從數(shù)據(jù)來看，口服藥安全性、對各種變體效果都比較好。有的藥企已經(jīng)宣布允許其他藥廠低價仿制口服藥，有利于藥物的普及。咱們國家也有自己的用于治療新冠的單克隆抗體藥物，目前看來對包括奧密克戎變種在內(nèi)的新冠病毒均有一定效果。但是，不應忽視新冠病毒是一種很容易突變的病毒，很可能突變出有耐藥性的新變種。
金冬雁：世界各國抗疫這么長時間，都積累了一定經(jīng)驗。目前，上海、香港等城市已經(jīng)是世界各大城市中的防疫典范了。香港的流調(diào)水平可以說國際一流，在最近的50多例病例中，除了一例以外，其余都搞清楚了傳播鏈條。可以說全世界如果能做到這種追蹤和流調(diào)的水平，大流行可能已經(jīng)結束了。新加坡、以色列也各有自己的防疫經(jīng)驗。各國應該保持開放的心態(tài)，學習彼此的成功經(jīng)驗。
張洪濤：在藥物方面，口服藥無疑是最方便的藥物。但問題是藥物面世后，各國政府批不批，需要多長時間，以及全球感染人數(shù)這么多，藥物供應量是否跟得上，這些都存在不確定性。
可以回歸正常生活嗎？
新京報：奧密克戎正在世界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傳播。對于這種傳播力強、具有免疫逃逸特性，但致病性相對較弱的新冠變種，有的專家認為它是大流行即將終結的信號，像是“天然疫苗”或“天然加強針”；也有專家認為，不能低估奧密克戎，國家傳染病醫(yī)學中心主任張文宏表示，“說奧密克戎引發(fā)的是‘大號流感’，這是缺乏科學依據(jù)的；奧密克戎‘會咬人’。”你怎么看待奧密克戎？
朱華晨：奧密克戎肯定不是好惹的，它不是新冠大流行結束的信號。說奧密克戎的毒力較弱是相當于德爾塔而言的，事實上奧密克戎依然具有較強的致病性。另外，有研究表明奧密克戎可能更易感染兒童。因此對沒有接種疫苗的人群以及低齡人群，奧密克戎尤其值得警惕。
金冬雁：我預測奧密克戎這波疫情會具有來得快、去得快的特點。奧密克戎產(chǎn)生的抗原中，有一部分是和其他變異株重疊的，感染奧密克戎產(chǎn)生的免疫力對其他變異株也有效。而且，發(fā)生突破性感染會讓人體的免疫力更強，這在免疫學上叫做抗體親和力成熟。我的判斷是等奧密克戎這波疫情過去了，人類可以建立起非常強的免疫屏障。
張洪濤：從數(shù)據(jù)來看，奧密克戎肯定是比德爾塔溫和，但是不能把它比作“天然疫苗”。即便奧密克戎的致死率下降了，但是當感染基數(shù)上升后，奧密克戎依然能造成很大的殺傷。美國現(xiàn)在每天依然有一兩千人死于新冠，這還是在超過60%的人全程接種疫苗的情況下。
新京報：考慮到新冠病毒的不斷突變，今年有沒有可能在繼德爾塔、奧密克戎之后，再出現(xiàn)一種大范圍傳播，甚至令人類難以應付的新變異毒株？
朱華晨：從長期來看，病毒進化的傾向是提高傳染性，降低致病性，這樣更利于生存。但這種進程是螺旋式的，很多病原體都會出現(xiàn)一波又一波的厲害的變種。對新冠來說，我們很難判斷處在病毒進化進程中的哪個階段。在一些缺乏檢測能力的國家和地區(qū)，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冒出一個厲害的變種，這種風險是存在的。
金冬雁：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阿爾法、德爾塔、奧密克戎等幾種大范圍傳播的變種。可能還會再來新的變種，人類的免疫屏障在不斷增強，不用過分擔心。出現(xiàn)一個致病性特別高的變種，是有可能的，但只是小概率事件。
張洪濤：肯定會有的，病毒只要存在，它無時不刻不在突變，肯定會出現(xiàn)新的毒株。此前就有相關討論，如果希臘字母用完了，世衛(wèi)組織用什么符號來命名新的變異株呢？
新京報：如果新冠大流行終結的那一天到來了，人類可以回到疫情暴發(fā)之前的正常生活嗎？
朱華晨：最理想的情況就是出現(xiàn)一種非常好的疫苗，接種之后可以產(chǎn)生較長時間、效果很好的免疫。比如像天花、脊髓灰質(zhì)炎、乙肝等疾病的疫苗一樣。
假如沒有科技的突破，我個人認為，新冠病毒最終會變得類似于OC43冠狀病毒。這種病毒在嚙齒類動物、牛和人類之間來回傳播。到時候，新冠可能成為長期存在的季節(jié)性流行病，有時候厲害一些，有時候可能溫和一些。
金冬雁：我認為沒有辦法回到疫情之前的正常生活，而是進入一個New Normal(新常態(tài))。我們的生活會有一些不同，比如當新冠季節(jié)性流行的時候，需要戴口罩、注意社交距離等。可能每兩年需要接種一次疫苗等。總的來說，這些變化在可接受的范圍內(nèi)。
張洪濤：如果新冠大流行結束了，我們就會把它當成流感。一些接觸風險比較高的人群需要定期接種疫苗。人們的生活跟過去肯定會有不一樣的地方，比如在公共交通上戴口罩。
新京報記者 陳奕凱
